
十年之劫:遲來的道歉
時間:10-01-18 來源:世紀海翔
十年之劫:遲來的道歉
而這場交易事后也被認為如同“老派貴族”和“經濟新貴”之間的聯姻。兩種截然不同的企業文化從一開始就發生了激烈的碰撞,難以調和。在一次共同的董事會議上,所有美國在線的人員乘坐的都是私人飛機,而時代華納的管理者和主管們只能選擇經濟艙。相對于時代華納以往嚴肅、有序的會議氣氛,美國在線的人顯得如暴發戶一般的喧鬧,隨時都會有人因為一時興起而打斷別人的發言。而最為廣泛傳播的是一則關于“牛排刀”的故事,美國在線的尼爾·戴維斯在和孩之寶玩具公司商談合作時,在餐廳的飯桌上駭然地將一把刀插進餐桌,向對方炫耀說,“對待你的競爭對手就應該如此,你應該一刀插進他的心臟,毫不留情”。事后他還對別人得意地賣弄,“那是一場很棒的談判”。正是這一事件,讓很多人固化了對美國在線“野蠻人”的看法。一場暮色下的恐慌一觸即發。
即使多年后,當人們回憶起這一事件時,依然會感慨,巔峰和低谷間的距離,或許只有一步之遙。
2000年1月10日,美國在線宣布以1810億美元收購時代華納公司,締結了美國乃至世界歷史上最大的一宗并購案。而合并次年,這個龐然大物,卻一朝墜落為最大的巨額虧損公司,合并后的公司沖銷了近千億美元。
世界一片嘩然。一個瞬間改變了一個公司巨擘的命運,讓其如同迷途羔羊,毫無方向。
十年之后,曾經作為時代華納最大股東的CNN創始人泰德·特納在不久前勉強接受了《紐約時報》的采訪,“我并不想揭開瘡疤。十年來,我一直試圖忘記它。這場并購應當像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一樣,被載入史冊。這是我們的國家遭遇的最大災難之一。”
巨人的隕落,也代表著一個時代的完結。世紀初以來,接連不斷的商業丑聞,讓那些長期置于鎂光燈下的公司率先成為媒體省思的對象。而同時,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這場災難性的交易——人們謹慎于在新舊媒體的融合上投下巨額賭注。直到現在,時代華納和美國在線還在修補創傷,這間已于2009年年底分拆的公司,市值只相當于并購當天的七分之一。而在十年前的巔峰狀態之時,美國在線的市值更要高出百倍。
而當年處于漩渦中心的前美國在線—時代華納CEO杰里·李文,似乎早已遠離是非,淡出人們的視線。直到2010年1月,他從自己的精神治療中抬起頭來,以道歉的姿態出現在財經電視頻道CN-BC的屏幕上。
“顯然我締造了二十世紀最糟糕的交易。對那些公司相關人士來說,我認為是時候站出來說:你知道嗎,我一人對此負有責任。……這不是董事會的責任,不是我在時代華納的同事的責任,這不是銀行家、律師……的責任,也不是史蒂夫·凱斯(AOL前首席執行官)的責任。”
李文應該為這場 “20世紀最糟糕的并購”負責嗎?的確,他的個性、過分偏執成為了這一危機的導火索。時代華納本有很多機會可以繞過這個泥沼,但李文的做法是,“如果我相信一件事,我就完全相信它”。
年過70的李文不僅終于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倡議更多的人站到他的陣營當中,這張名單包括:花旗、貝爾斯登、雷曼兄弟、美林,以及所有對股價下跌應當負有責任的管理者們。
盡管如此,這樁最為戲劇性的交易的失敗難以被簡單闡釋,它就像一個擁有眾多變量的方程式,十年來,不同的人對其擁有不同的解讀方式。但或許有一句話依然有必要提醒,未有過明顯投資劣跡的股神巴菲特強調說:“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很可能導致災難……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就是人們不從歷史中吸取經驗。”
魔幻時代
長期以來,人們在描述時代公司的傳奇時,總會停留在亨利·盧斯這個閃耀名字的身后。太多的人將他奉為圭臬,甚至包括這位被稱作在亨利·盧斯時代不可能上任的猶太人——杰里·李文。
關于他的個性,最精確的描述或許永遠付諸闕如。按照媒體通常的判斷方式,在尚未從榮耀跌落之時,他始終是成功者。當他因一個建議改變時代公司的命運時,他被稱為“永遠的天才”;當他做出一系列糟糕的決策時,被媒體看作“自大、傲慢、重諾輕踐”。而李文則曾經承認自己是一個“奇怪”的人,這個幾乎不帶感情色彩的形容詞也許可以成為他那些異乎尋常的舉動的最佳注腳。
如果爬梳歷史去還原這樁世紀交易的達成,李文是最值得關注的角色。他人生的際遇轉變所引發的內心世界的變化,或許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進入時代華納的三十年間,他始終處于一種自相矛盾的狀態之中,他和這間公司都經歷了太多的命運沉浮。
35年前,李文說服時代公司投入7500萬美元開拓衛星電視,使得HBO成為全美第一個用衛星傳播電視信號的電視轉播公司。在當時主要依賴轉播塔傳輸圖像的時代,衛星就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一個原本成為時代集團包袱的HBO從此咸魚翻身,成為時代集團新的贏利點,甚至挽救其于即傾之際。從那時起,這個“聰明、瘦小、斜肩、有胡子的猶太人”,成了時代公司 “永遠的天才”。更關鍵的是,在此之后,時代公司最重要的資產不再是亨利·盧斯和他的遺產,和有線電視強勁的增長潛力相比,《時代》周刊、《財富》、《體育畫報》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但所有的事實證明,將HBO送上衛星,這是李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確選擇時機的決定。上世紀9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這位固執的CEO不顧龐大的負債,依然每年將數十億美元投入有線電視網絡,他一度相信有線電視才是未來,而互聯網不過是又笨又慢的新生兒。一夜之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錯誤判斷。網景公司瞬時崛起為商業世界最閃耀的明星。
《名利場》編輯妮娜·蒙克撰寫的《搶灘傳媒的傻子們》中提到,“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每家公司都要靠大買賣來實現自救”。他曾經促成了時代并購華納,這一次,他又在籌劃一樁“大買賣”,來穩固時代華納世界最大傳媒娛樂集團的位置——并購泰德·特納的迪斯尼公司。這一決定讓他終于交了好運,不亞于將HBO送上衛星,公司的現金流第一次得到了實質性改善。
更讓他欣喜的是,比爾·蓋茨不久后向有線電視投入了10億美元,而且聲稱有線電視就是互聯網,互聯網就是有線電視。李文終于可以為他昔日的尷尬重新找回佐證。而在內部,他精心策劃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奪權暗戰,將昔日的好搭檔尼古拉斯趕出了公司。
“無趣、簡潔、卑躬屈膝、成熟”,這是《名利場》對他的評價。盡管從一加入這間公司開始,他就徑直走向與亨利·盧斯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多年以來,他一直在閱讀亨利·盧斯的傳記,更不可避免地將自己與其對比,為了讓自己的作為超越這位前輩,甚至顛覆已有的刻板成見,他必須要讓自己成為一位富有遠見的戰略管理者。他決定要把時代華納領進數字化時代,在公開的演講中,他重提亨利·盧斯這個一度期待被人遺忘的名字。“對時代華納來說,數字化未來的承諾扎根于盧斯的遺產當中,扎根于他所創造的新聞媒體的傳統當中,扎根于他所堅持的價值取向中”。
看上去,他總是一再重復歷史,并且使用相似的游戲規則:不斷的并購、反周期擴張、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他一直對他人說,“誰掌握信息誰就掌握公司”。他像個隱士一樣消失于大多數社交活動中,被公認為公司工作最努力的人。他制造了一系列欺騙和背叛,讓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離開,僅僅是出于個人保護。他充滿著偏執的情緒,“如果我相信一件事,我就完全相信它”。對于李文而言,這種個性似乎可以解釋那場世紀交易為何在面對難以想象的阻力,以及廣泛的悲觀預期時,依然能夠最后達成。
門外的野蠻人
關于數字化未來的思考同時為李文帶來興奮感和恐懼感:他預感到一場呼嘯而來的網絡熱潮,這種顛覆性的力量甚至蒙蔽了一些經營與管理的常識。
在李文的網絡計劃一再遭遇時代華納內部人的冷遇后,他很想抓住那些管理者昂貴的衣領尖叫:網絡就在這里,它很真實,卻和我們擦肩而過!他沉溺在自己構想的媒體王國之中,漸趨成為一個剛愎自用的領導者,在那場世紀并購完成之前,對股東和幾乎所有的員工緘默不語。而最終在某個星期一的早晨,所有人就像目睹“9·11”事件一般,唯有目瞪口呆的錯愕與憤而離去的辭呈。
人們習慣將美國在線和時代華納的關系比喻為一場婚姻。作為各自掌舵者的李文和凱斯,也存在著一段離奇的姻緣。在此之前,他們的交往只限于被共同邀請去白宮觀賞了華納制作的一部影片《電子情書》。李文對對方并無好感,甚至認為凱斯冷淡,而且以自我為中心。但1999年的上海之行改變了所有的成見。兩人同赴上海參加世界財富論壇,在一個霧蒙蒙、潮濕的夜晚,凱斯抱著妻子的溫馨一幕恰被李文看到。他突然感覺這位美國在線的總裁并非總是冰冷與不近人情。
隨后在歸國以后的一次約見中,他們彼此竟然產生了相見恨晚的感覺,整個晚上,他們的話題始終圍繞著崇高的使命與價值,還開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始終認為“理想比財務報表更重要”的李文認為自己找到了知音,甚至與這位相識不久的伙伴談起了兒子被謀殺后,他所經歷的痛苦與沮喪。
那個夜晚之后,李文和凱斯似乎已經為這場聯姻敲了定音。在日后通過決議的董事會上,摩根斯坦利的網絡分析師瑪麗·米克爾用散文詩一樣的語言向13位董事演講,“亨利·盧斯和史蒂夫·凱斯出生時是分開的。但經過一系列的艱難困苦、失敗挫折,他們還是通過圖章戒指上的印記互相認出了對方”。
從紙面上,這是一場天作之合。李文不希望錯失一個網絡新時代的到來,凱斯擔心,目前的美國在線僅僅定位為一個網絡服務提供商,在面對后來者的競爭上無以為繼。他甚至充滿危機感的判斷,“微軟的MSN提供免費服務的一刻就是美國在線的死期”。
盡管如此,在具體運作時,美國在線和時代華納為各自設定的股份比例之間的鴻溝似乎不可逾越:按照穩定的現金流,時代華納應當在新公司占據85%的股份;而按照美國在線強勁的增長曲線,美國在線應該占據65%。雙方陷入了曠日持久的談判,在份額的博弈中,任何一個階段性戰況都耐人尋味。妮娜·蒙克事后也評價,當時的股東們寧愿花更多的錢去買美國在線潛在的增長,而不愿去買時代華納的現金流。這也為后來美國在線在談判中贏得強勢的話語權埋下了伏筆。
看似永遠達不成的協議卻出現了微妙的轉機。自從中國之行回來的兩個月內,美國在線的股票再次上漲了50個百分點。飄紅的曲線一再激勵著李文改變之前的決定。他甚至注意到,美國在線在過去十年間,股票增長了近8萬個百分點,《華爾街日報》也稱之為 “20世紀90年代最大的贏家”。他開始不斷地說服自己,“擁有并購后的美國在線—時代華納少一半的股份也比擁有不斷衰落的時代華納100%的股份強”。
但李文始終忽略了一點,這些誘人的數字是美國在線最為長袖善舞之處。一貫充滿投機主義的美國在線善于做紙面文章,唯一關心的就是股價,股價,股價。他們依然處于自1990年代以來資本狂飆突進的尾聲。為了打破華爾街所規定的“統一估值”,他們選擇向在美國在線投廣告的公司同時購買辦公用品,只是為了造成攀升的數字。這些沒有現金交易的易貨交易是“有名無實的收入”,而華爾街的邏輯是,只要擊敗那個數字,股價便不會下跌。
充滿反諷意味的是,在向媒體宣布并購消息的發布會上,代表“紳士”一派的李文穿了一件皺巴巴的卡其布制服和一件敞領襯衫,而美國在線的凱斯則西裝筆挺,一改互聯網公司的嬉皮風格。妮娜·蒙克對《紐約時報》回憶說,很多那天早上開車去上班的美國在線員工,在廣播里聽到他們的公司要買下時代華納時都差點將車開到馬路外面去。的確,美國在線用膨脹的泡沫買下了真正的資產。
而這場交易事后也被認為如同“老派貴族”和“經濟新貴”之間的聯姻。兩種截然不同的企業文化從一開始就發生了激烈的碰撞,難以調和。在一次共同的董事會議上,所有美國在線的人員乘坐的都是私人飛機,而時代華納的管理者和主管們只能選擇經濟艙。相對于時代華納以往嚴肅、有序的會議氣氛,美國在線的人顯得如暴發戶一般的喧鬧,隨時都會有人因為一時興起而打斷別人的發言。而最為廣泛傳播的是一則關于“牛排刀”的故事,美國在線的尼爾·戴維斯在和孩之寶玩具公司商談合作時,在餐廳的飯桌上駭然地將一把刀插進餐桌,向對方炫耀說,“對待你的競爭對手就應該如此,你應該一刀插進他的心臟,毫不留情”。事后他還對別人得意地賣弄,“那是一場很棒的談判”。正是這一事件,讓很多人固化了對美國在線“野蠻人”的看法。一場暮色下的恐慌一觸即發。
巨人倒地
“并購不僅是兩個公司的合并,而是具有兩種觀念的兩群股東的合并。‘美國在線’股東持有的是網絡,‘時代華納’擁有的是媒介,而現在他們將獲得并非是各自期望的雜交產物。”這是《商業周刊》在2000年1月并購剛剛發生時做出的評論。
這個合并后的龐然大物價值3500億美元,相當于墨西哥一個國家一年的國民生產總值。但李文這種不合時宜的革新沒有等待太久就顯露了弊端。經濟低迷,華爾街愁云慘淡,網絡新世界[17.94 7.23%]的美麗神話也一夜破滅,所有的人似乎看到它即將走向一場悲劇,卻無能為力。
盡管各種不安的跡象早已流露出來,但這次依然是揭露“水門事件”的《華盛頓郵報》,以一篇名為《并購制造者們:美國在線是如何完成制造數字的》的報道引發了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調查。調查的第二日,美國在線—時代華納的股票跌至歷史最低點,同一年前相比縮水了85%。一個眾人眼中的超級明星宣告隕落。那些昔日的承諾說得過于漂亮,以致于所有的幻景最終歸為黃粱一夢的時候,一切都來得太快。
盡管如此,回頭來看,在陷入糟糕局面時,依然存有一線生機。前所未有的新舊媒體融合使得歐盟和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審批程序持續了一年,股票急劇下挫時并購還沒有得到華盛頓立法者的同意。并購協議也有說明,“一旦美國在線出現財務崩潰構成負面影響,時代華納可以退出”,“并購尚未完成前(最后日期),雙方都可以退出,而且無需賠償”。正像妮娜·蒙克所說的,“無論哪種方法,時代華納都可以全身而退”,而事實上最終,杰里·李文依然選擇了繼續。
2001年12月,身處漩渦中的李文提前退休,他在CNN發表了講話,“這兒有個有血有肉的人被困住了,我想找回生活中的詩歌”。
在離開之前,李文親自挑選了理查德·帕森斯作為他的繼任者,并稱其為 “這個國家的玩家”,《紐約時報》也評價他為 “時代華納最出色的外交官”。此時內外交困的時代華納,的確需要一位兼具斡旋和管理才華的雙棲人物。李文親選的這位老將,不僅使他擺脫了和若干大人物的糾紛,還和強大的政府管制進行了成功的較量,但這位出色的職業經理人依然無法理清龐大媒體帝國的千頭萬緒和長久以來的積弊,在2007年12月宣布辭去時代華納CEO的職位。在離開的那刻,他略帶調侃地對后來人講,“寧愿自殺也再也不當CEO了”。
因為寵愛的兒子被謀殺,李文一度失去了對工作的興致,“我一生都是個理想主義者,我不想做CEO,不想成為公司類型的人。”而李文最終從自己締造的媒體帝國中出局,他開始從事精神治療,開設了一個名為“月光圣堂”的精神治療機構,并和作為心理醫生的第三任妻子合著了自助類的書《靈魂的伴侶》。
一直以來,讓李文比較沮喪的是,在他擔任時代華納首席執行官期間,總是被人誤解,而這一次,一場如同在神父前懺悔一樣姍姍來遲的道歉,究竟是否可以讓在泥潭中掙扎的昔日下屬們相逢一笑,并不得而知。這或許并不重要,我們最應當討論的,是如何從昨日世界的錯綜復雜中尋找答案,以避免帝國的錯誤。
摘自—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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